这样的路径依赖,使一个人一生只有这样一个机会,一个样子,一种方法,去学去做去生存。人无疑是有多种可能性的,也能沿着不同向度开辟出自我广阔的道路。但是,只要路径依赖产生,人多不敢去尝试另辟蹊径。


        能够在文学史或艺术史上立得住的作家艺术家们,大体会有一个共同的标志,这就是他的创作有了一个自体面貌,有了与他人相较而言的鲜明的艺术个性,或者叫做风格。风格这东西大体而言,是稳定且不可重复的,尽管有些作家艺术家风格近似,但绝不雷同,就如同地球几十亿人,没有一张面孔是完全重合的一样。当然,那些三流的拙劣的模仿者除外。任何有尊严的作家艺术家,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以此构成独有的创作之路。

        当这样的道路被找到,他会称心如意在这条道上持续行进,而且越走越顺畅。这种顺畅的状态里暗含着一种理论原则,叫路径依赖。

        最早使用这一概念的理论家叫道格拉斯·诺斯,他凭借这一理论,精彩地阐发了经济制度的演进,并由此获得199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路径依赖的含义,类似于物理学中的惯性原理。一个物体一当它运动起来,就会沿着它原有的轨迹和方向,形成惯性运动,带着矢量向前。正因为一种创作风格的形成颇为艰难,且前期有着大量的精力投入和辛苦的探索,所以,一当成型,就会被创作者不断强化,从而自然而然地沿着这条路往前走,由之形成对这一路径的惯性依赖。

        人的这一行为模式,不仅发生在经济学家所言的经济制度的演进之中,也不仅仅发生在作家艺术家的创作之中,它也出现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一个经过长期实践且技术熟练的工匠,他会不断地在自己所长的工程领域进行重复性劳作,他当然也做得很好,回报率也很高,从建一个小平房开始,到建造一座亭阁,抑或再参与建造一栋楼房,他终生会持续在这个方面发展自己。如同一个作家艺术家始终不渝地沿着自己的创作个性不断发展,于是,就形成了一个不由自主的创作方向。他依赖于此惯性路径获得报偿也获得社会的肯定性评价。不断强化的评价刺激,包括薪酬激励,反射到行为者身上,自然就形成一个自我评价定势:自己除了盖房子什么也不会做了,如果离开这个活儿,自己所有价值感都会消失。那么,这条生存轨迹成为自己的不二选择。

        细察起来,几乎人人都有一个从小构成的自我认知评价。长期的生活历练和社会实践,自觉不自觉地养成一种成功的心理暗示,就是他面对一个问题或者一种选择,会自觉不自觉地向那种常常为他带来心理快感体验的路径上移动。而且,越是成功的几率大,次数多,他越是依赖这条路径。警察在进行刑事侦察时,常常倾力于研究罪犯的作案细节,他们会将不同案件但作案手法(细节)相同的案件,并案调查。这是因为他们发现了那个带有个性化的作案手段,以此大体得出结论:这两起案件是一个罪犯所为。

        就如同我们在阿Q和祥林搜身上发现了共同的特质:不自知的愚昧,被处在上位的权力者所威压,处于可怜的位置,又在做着使自己更加可怜的事情,作者对笔下不幸人物的同情中又带有某种“怒其不争”的怨愤。我们以此来归纳鲁迅的创作思想与艺术个性,以此来判断这种“呐喊”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之中,与时代背景的内在关联是什么。当然,作者在其创作中,最能触动他创作神经的敏感点就是形成他惯常路径的内在推动。

        人中也有个别天才,常常跃出了一般性原则。甚而可以说,唯有天才,方能呈现出多变的面孔,不断更换自己的路径。他的作品也因其风格的不断变化,令人困惑和惊讶。毕加索就是这样一位横绝20世纪的画坛传奇。20岁时,他就开始了自己的“蓝色时期”,紧接着又是“玫瑰红时期”。1907年,画作《亚维农的少女》诞生,成为他立体派风格创立的标志。这还不算,30岁之后,毕加索的创造力持续喷发,他的那种活跃的不安的灵魂,促使他开启了一个又一个新探索。

        论者认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生活一样,没有丁点儿统一性、连续性和稳定性。不管那种方法那种主义,都没有成为他持续探索的障碍。变化无常和难以捉摸,使他如绘画艺术中的神,变脸一样变换着花样繁多的面孔:昂扬或者狂躁,亲切或者厌恶,诚恳或者伪装,从他的创造力中,我们见到的只是神一般的活力与神一般的自由。有人认为他以“完全彻底的自由任意重造世界,随心所欲地行使他的威力”。是的,在他的作品里,你所看到的创造力来自于心源,就是那种坦荡至极的性情与天真无邪的感受力,这些加上他心无挂碍的造型与色彩,表达出一个任意重建的生活世界。

        在他的作品里,什么艺术的定律,什么社会的规约,什么大众的意见,统统站一边去。他什么都可以不要,惟愿希冀的是创造。我们在他的创造道路上,找不出始终不渝的稳定风格,世间的一切陈规对他是不存在的。他从“蓝色时期”跳到“玫瑰时期”,从“立体主义”时期跳到新古典主义时期,从超现实主义回到田园时期。具象到抽象,自然与象征,来回切换,他仿佛是自由之子,任意挥洒着巨大的才情,他挣脱了一切束缚,由之为艺术立法。他从没有因他某条成功的路径而产生依赖,当某种风格形成了,接下来便是抛弃与改变。

        大多数艺术家,难得有如毕加索那样的神功。一般来说,一个成熟的画家,会形成自己稳定的风格,不管是他热衷表现的对象,还是他带有个性化的技法,都显示着他的风格性。我们说,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李苦禅的鹰,这样的社会性评价里,以画家某种代表性的作品来指代他的整个艺术。艺术家以这一稳定性昭示世人,将自己的艺术特征渗透在观赏者的记忆里。


        一般画家当然也会有变法的时刻,但是,他所变之法,往往还是沿袭着自己的路径,很难重开它道。这就是路径依赖带来的思维惯性、审美惯性、技法惯性。这种惯性里,存在着报酬递增机制。就是说,画家在画他的“虾”“马”“鹰”时,最容易出彩,同时也最易于获得喝彩,随之而来的是,也最容易获得激励性的润笔报酬。

        人的创造性本来可以作为一种对社会发展的有益影响而获得肯定,但令人困惑的是,这种创造能力,一样会被用在给社会带来痛苦的事物中。美国当代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有一部电影,叫《发条橙》。这部影片就以一个坏小子阿里克斯为主人公,表现了他的具有创造性的犯罪行为。他是一个有着暴力倾向的少年,游手好闲打架滋事,带几个同伙游荡到郊外一处公寓,骗开作家亚历山大的家门,痛打主人还强奸了他的妻子。后来又到“猫夫人”家作案,并杀死了“猫夫人”。阿里克斯在展开他的犯罪行为时,影片表达了导演的某种奇特的暴力美学认知,他将“创造性”这一具有人类天性中普遍的正向评价,引向了一种坏人做恶时的创造性表现:心血来潮和奇思妙想。作案时的花样翻新,随机创造。这样的作品,涉及到人的某些本质,就是对庸常乏味的厌倦,从而尝试新的带有刺激性的创造行为。这是一部令人惊悚的影片,它探索的东西,让人内心惊惧和不安。因为这种犯罪脱离开一种路径依赖,展开来的是一种更具破坏性的更难捉摸和预测的行为,因之对社会的伤害更大。

        我特别感慨的是,芸芸众生,其一辈子干一种活计,走着一条道儿,从而丧失了重新开始的勇气和条件。他能够依靠自己的辛劳养家糊口,在这一点上也可以说是成功的,他赚的每一块钱,都仰赖于自己长期所从事的那个行业或者工种。比如,小张是个刷墙工,他初中毕业,就开始干这个活儿了,墙越刷越好,活儿也越来越多,当然,挣得钱也多起来。于是,在小张的心理感知里,这是他最为稳妥的挣钱方式,他自然会不断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直到老去。

        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刷墙工,十余年来从没有尝试干另外一个活儿,也许另外一个活比刷墙更能赚钱,但他想不到去尝试,也几乎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周围朋友或者熟人,所有能想起他的人,只要电话叫他,都是刷墙,以至于人们不叫他的名字,叫他张刷子,他也笑笑接受。这是一张名片,也是一个招牌。

        这样的路径依赖,使一个人一生只有这样一个机会,一个样子,一种方法,去学去做去生存。人无疑是有多种可能性的,也能沿着不同向度开辟出自我广阔的道路。但是,只要路径依赖产生,人多不敢去尝试另辟蹊径。原因有二:其一,因为原有的路径已经熟悉,且有了稳定的报偿。就是张刷子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熟练的刷墙工,并且做得很好,至少比起刚入行的人来说,他更为熟练也获得了用户信赖。自身先失去了重新开创新路径的动力,或者说,他不敢因为开创新路而失去原有的饭碗。其二,他的个人生存环境,已被原有路径所暗示的评价填满。就如同什么人召唤什么人一样,他身边似乎围满了需要刷墙的人。装修的,工队上的,亲友介绍的,想起他,就想起刷墙。找他的电话,十有九个是刷墙方面的活儿。这样,别的路径被堵塞了,他也视而不见别的生存路径,他眼里的天下,就是这一个刷墙的

       人生的可能性是多样的。同样的智力水平,有的人赚钱很容易,有的人却艰辛度日。艰辛者也未必是自己没有本事,而是他困在自己的情景里,失去了选择的机会。他被自己所在的那个现实存在囚禁住了,他只在自我所在的困境里兜圈子。

       从现实的角度考量,假如一个具有商业头脑的人,有幸进入了一个很好的商业圈子,那他的造化可能会很大。他若能有勇气跳脱自己原有的禁锢,恰逢其时地进入到另一个非常好的行业里,将可能给自己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他能在2000年后选择进入房地产行业,或在2003年后进入银行业,或在2004年后进入书画经营行业,或于2010年进入计算机行业,如此等等。

       一个人若被困在自己原有的禁囿里,那就看不到其它任一可能性。如上所述,他若能改变自己,适时选择上述某一行业发展,即使自己能力是个中材,也比进入到比如文学创作领域更好混生活。这是仅就收入多少所做的比较,文学与上述行业比较,简直是云泥之别。当然,人们选择对文学的钟情与热爱,更多是感受精神上的收获,上面只是就个人财富而言的比较,具体到个人选择,会更为复杂,在此不赘。

       人的幸与不幸,常因了偶然事件而被情势推着走,等到尘埃落定,最后就成了确定的那个样子。真正令人感佩的是,是那些嗅觉敏感的人,可以在不同时间转换自己的角色,从一个不称意的行业跳到另一个行业,从而为自己开辟广阔的道路,也赚来大把钞票。这样的人,就是那种不会僵化地依赖原有路径的人,他们是真正的自我创造者。


        在人的情感方式中,如交友、爱情、婚姻等选择中,也有惰性的路径依赖。最为常见的情景是,有一种人,他(或她)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时,寻找到的常常是自己的冤家对头。就是说,他的行为方式里,包含着某种既定的惯性,他第一次找了一个带给自己痛苦的人,奇怪的是,在第二次选择中,他找到的依然是同一类型的人。为什么呢?原因不外乎他的性格里的某些要素,恰恰构成对这类人的吸引。或者说,他的性格里,潜藏着对这一类人构成的耀眼光环。还有,他所喜欢的对象身上的特质,恰恰是这一特质而令他苦恼不堪。正像一个性格温和的人,喜欢上一个率直泼辣的对象,他所欣赏的这一个性,恰恰就是他痛苦的来源,但是自我却不由自主会喜欢这样的人。亦如一个内心世界激荡且细腻丰富的人,却总是喜欢温顺单纯的对象,他也会为了这一温顺单纯而感到无趣乏味且痛苦一样。人的这种秉性依赖里,藏着自我悲哀的命运因子,在自觉不自觉之中,走向了自己不愿看到的结果。

        在自我路径的依赖里,演绎着多少无奈、挣扎和苟且,当然也会有小小的安慰、和解与欢愉。很多时候,尽管明白了这些,但身陷其中而难以自拔,只能是摇头苦笑,说一声,造化弄人而已!

2021-9-28一稿

2022-4-9修改于西安小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