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成为安迪·沃霍尔”上海站即将于3月6日落幕。此前,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上海分馆UCCA Edge前不久举办了展览同名新书发布和对谈,三位嘉宾围绕《波普:潮流和批判的游戏》展开解读。本文整理自该讲座。

安迪·沃霍尔以及波普艺术的矛盾性

蒋苇(华东理工大学艺术设计学院教师)

        在看了安迪·沃霍尔的艺术作品以后,如果想要进一步去理解他或者了解这个人的话,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安迪·沃霍尔以及波普艺术的矛盾性,安迪·沃霍尔仅仅是追逐商业潮流的时尚弄潮儿么?波普艺术到底是一种商业的游戏,还是它是一个严肃的、有批判性的一种所谓的前卫艺术?那么我们知道这些争议一直是围绕着安迪·沃霍尔的,包括刚才说到鲍勃·迪伦对他是瞧不上的,但是有的学者非常力挺他,所以我们有必要先看一下之前的一些知名学者和理论家对于沃霍尔的评价的情况。

        首先第一位是约翰·科普兰斯,他是一个著名的艺术期刊《艺术论坛》的创始编辑,也是后来的主编,他就说安迪·沃霍尔“似乎光凭他对于意象的选择,就迫使我们完完全全地直面了我们存在的尖锐性”,什么意思呢?“对意向的选择”这个词可能是来自于马塞尔·杜尚,他说过一句话,“重要的不是艺术作品本身,而是艺术家的选择。”那么沃霍尔对于他的作品对象的选择,其实不像达达主义的艺术家这样更多是随机性偶然性的,沃霍尔的选择是非常具有针对性的,比如说他选的是一些有争议的明星,有争议的社会热点事件,以及一些非常具有文化象征意味的意象,比如说帝国大厦,所以他的这些选择对象本身就保证了他的作品非常的有意义,已经具有了重要性。然后第二位学者我选的是朱青生老师说的话,这是上次朱老师在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活动当中说的话,其实不是他本人的话,而是他引用了另外的理论家,他说,“沃霍尔利用流行文化达到了对文化的超越”,“他是消费主义者的极端,用消费主义来对抗消费主义,把它整个否定和解构。用似乎是自我显现的方式,自我否定,完成了精神的超越”。所以他不是一种对流行文化的屈从,而是对流行文化的超越和颠覆。

       然后我们可以看到在以上这些评价当中充满了矛盾性和不确定性,同时有一些过度的解读,甚至还有一些偏见误读。但是有意思的是,如果我们去看安迪·沃霍尔的作品,我们去考察他的言行,会发现其实安迪·沃霍尔并不是被动地被这些批评家评价,他其实有意无意的,甚至是故意在引导人们误解他或者对他进行误读。他自己说的话,做的作品其实是在引发这种争议。

        当然这是一种误读,那么我们看沃霍尔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要夸大或者去高调宣扬我们要做生意,我们要赚钱。波普艺术作为前卫艺术,它的一种特点是要在高雅艺术和商业的两极矛盾间去实现它的意义,那么怎么样去增加这种两极间的张力和矛盾呢?一方面波普艺术尽力地去模仿,或者是颂扬流行文化和消费主义的特点、机制;那么另一方面它要去批判、反思消费主义,它要去通过模仿、挪用流行文化来向高雅艺术的身份和体制施压,最终以这种方式使波普艺术自身获得高雅艺术的身份。一言以蔽之概括的话,波普艺术它包含着一个悖论,它要努力地通过实现高雅艺术的对立面来使它自己成为高雅艺术。 

波普艺术的艺术史和社会史价值

杨娟娟(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

        我正好是接着蒋苇老师所说,到底波普怎么样成为一种高雅艺术或者前卫艺术?

        先看对于艺术体制的批判。布赫洛虽然对沃霍尔有各种微词,但是他还是认为沃霍尔“更加明显”地抹除了原来那些残余的绘画性,他说的“更加”是比较其他的波普艺术家,更突出了复制的特性,“实现了更激烈的挑衅”。

在整个波普谱系中,很显然安迪·沃霍尔是一个把“去绘画性”这件事情做得最彻底的人。他还是有明确的艺术体制的批判意识的,是在整体艺术氛围之中“以绘画颠覆绘画”的攻击姿态。一方面它是对之前的抽象表现主义绘画主流地位的挑战,另一方面它是对于社会的一种质疑,对于那时的社会普遍存在的生产和消费美学这样一个普遍景况的质疑。后来沃霍尔还干了这样一个坏事,是对抽象表现主义、对绘画干的一件坏事。

“成为安迪·沃霍尔”展览现场,UCCA Edge,2021。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jpeg

“成为安迪·沃霍尔”展览现场,UCCA Edge,2021。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波普之前的绘画被当成是一种现代主义绘画,最经典的现代主义就是抽象画。他们为什么要“为艺术而艺术”呢?因为他们要反抗“命题作文”这样一种命运。非抽象的画,无论如何总是容易被社会主流所利用、施加影响,所以他们就不去画有主题的东西,服务于艺术本身的价值就好了。所以即使他们有主题,但是在克拉克看来,所有这些作品我们把它当成是现代主义,是因为在我们想象现代主义的时候,我们想象的是一种最终的自由,一种对于资本主义的最终颠覆,所以即便现在看不到这个可能性,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但是有这样的一种想象,希望能终结资本主义的存在。他们是本着这样一个希望,才会继续讨论现代主义。

       我们现在可以借克拉克的观点来理解一下沃霍尔的创作。沃霍尔本人说,想成为一台机器,很多批评家都注意到了他的这方面的说法,他表现出对于生活本身是放弃了的(态度)。虽然他好像是有一些主观选择,做某一个领域,做得很好了又转向了另外一个领域,好像跳来跳去,结交了很多达官贵人,但是有非常多的机会是后来自己找上门,而并不是他自己有意识要求的,他的个人生活是常常处在类似抑郁症或者说躁郁症的情况。所以在做很多项目的时候,他经常会没法好好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有一点无意识的。沃霍尔的这个特征在福斯特的《实在的回归》中讨论得比较充分。

        当福斯特揭露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其实是在解释,当整个社会变成了这样一个庞大机器的时候,个人选择的余地是很少的。我们都进入这样一个内卷社会,个人能做的选择是很少的。所以当我们从事传统艺术时,我们似乎是能够做各种各样的选择,选择颜色啦,布局啦,最终画完一幅美丽的画,会感觉很舒服很愉快——仿佛是因为自己的许多主动的选择,成就了一个非常美好的东西。而如果做这样的作品(波普主义)就会觉得好无聊,进入这样的一个展厅,大部分地方都很无聊,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作品,也不知道美术馆为什么要做这么一个大展览,展示给我们看这么多无聊的东西,我们心里会很诚实的有这么一种感觉,但这个感觉恰恰就是沃霍尔所呈现的最重要的真相——世界的现状就是这样的。

《神话系列》,展览现场,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jpeg

《神话系列》,展览现场,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我们可以总结两点,艺术研究对于波普前卫艺术的讨论,不是说要去学习技巧——现在我还是比较怀疑,如果学着波普的创作技巧重新做差不多的东西出来到底有什么意义,我还是比较怀疑这种复制性的概念的。我比较强调的是它们作为艺术史和社会史的价值,当我们学习这样一些叙事的时候,能够更了解我们的今天,通过了解他们的社会史来了解我们现在,这对我们来说还是有很大的启蒙的意义。另一方面,实际上我们也被提醒着自己的生活的被迫状态,我们跟沃霍尔一样,大部分时候其实都是在把自己当成机器在用,也会把自己当成工具,只是沃霍尔把这个事情摊开得更明确了。那么我们还是不要满足于这个情况,还是要试图寻找出路,而且要试图通过比他更好的方式去寻找出路,这当然是比较难,因为生活无不被这个内卷的世界所包围着,我们还是有必要不断学习。

“试镜”:跟着沃霍尔候场

夏天(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候选人)

        我今天分享的题目是《“试镜”:跟着沃霍尔候场》。在《成为安迪·沃霍尔》这本画册当中提到了“试镜”系列,这些创作是非常流水化的、规模化的生产过程。在沃霍尔中晚期之后,他开始尝试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成为了摄影师、电影导演,做了很多原来我们认为艺术家不会做的一些工作,其中“试镜”系列就是他在非常著名的工作室——银色工厂——里面进行的一个长期项目。两年的时间内,有数百位纽约的文人贤达、各色名流来他的“工厂”里面进行访问,接受拍摄。沃霍尔会拿16毫米的宝莱克斯摄影机,打着强光,对嘉宾进行拍摄,在拍摄过程当中他也不会跟嘉宾对话,就当做没有事情发生一样,然后那位客人就会异常尴尬、不自然地坐在那儿。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体会过这样的一种被一个非常冷漠的摄影机持续拍摄,像是严刑拷打似的把对象作为一个客体来观察的过程。安迪·沃霍尔创作这个系列的过程当中,在影片拍摄结束后再进行一个处理,把原来非常短暂的时间慢放到了4分钟,最后就是一个完整的影片。在这个圈子当中,其实他留下了很多非常宝贵的影像资料。比如说他会汇集一些艺术家、学者、电影明星、音乐明星以及安迪·沃霍尔自己圈子里的一些地下明星参与这个项目。其中有些耳熟能详的名字,马塞尔·杜尚,在他晚年的时候其实已经隐居在纽约很少有公共活动了,但最后还是被邀请去到了沃霍尔的工作室,拍了“试镜”。

        接着“试镜”话头,我想谈一谈安迪·沃霍尔和鲍勃·迪伦之间的关系。1965年,沃霍尔邀请鲍勃·迪伦去到他的工作室拍摄“试镜”系列。在安迪·沃霍尔周围和鲍勃·迪伦的周围都有自己的圈子,但两个团队互相瞧不上彼此,尤其是鲍勃·迪伦本人瞧不上波普。鲍勃·迪伦在接受采访的过程当中,曾一度表示,他认为在当时最重要的艺术形式是民谣,是流行音乐,是发生在电台当中的创作,他认为那些创作才是和整个1960年代的气候、文化语境紧密相关的。而对于像安迪·沃霍尔这样的弄潮儿,鲍勃·迪伦本人是非常嗤之以鼻的,他非常不喜欢。但有意思的是他仍然接受了这次邀请,并且坐到了这把椅子上接受拷问,给安迪·沃霍尔进行拍摄。

        回过头来看,照片捕捉到了当时可能在视觉和声音领域最重要的两位艺术家在一张“猫王”的丝网印刷之前的碰面场景。这次碰面在研究者看来是具有历史意义的,这两个人虽然互不理解,但是通过这一次交锋,似乎标志着他们其实在走向彼此曾经走过的道路。

        我觉得对于安迪·沃霍尔来说,名望是他一生所追求的东西。不仅体现在他的艺术作品当中,不论以肯定的方式,还是以讽刺的方式。他所思考的艺术以及艺术生产、艺术家形象,名望为这些附加了一些假面式的一种能量。与此同时,如果我们看这个展览“成为安迪·沃霍尔”,我希望大家不要忘记安迪·沃霍尔本人的出身,这是本次展览从一开始就想要提示我们的。沃霍尔本人是一个无产阶级出身的艺术家,他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他的母亲在非常破败的环境当中,在一个重工业城市当中将沃霍尔抚养成人,并且他学习的是商业插画,在匹兹堡非常落后的环境当中,他又去到纽约想要出人头地,所以这样一个出生背景其实直接影响到安迪·沃霍尔和最后他在名人圈的追求和他对浮华的这种追求。那么托马斯·克洛也说,在这一过程中,安迪·沃霍尔和鲍勃·迪伦都改变了各自艺术形式的基本原则。

安迪·沃霍尔设计的邦威特百货香水橱窗展示  澎湃新闻记者 钱雪儿 图.jpeg

安迪·沃霍尔设计的邦威特百货香水橱窗展示  澎湃新闻记者 钱雪儿 图

       在很多波普的研究者看来,如果我们认为波普艺术是低俗的、庸俗的话,当我们在反观流行音乐的时候,却会对流行音乐给予极高的评价。我们很少人会认为披头士乐队是缺乏深度、缺乏影响力的、缺乏与时代共鸣的力量。但问题在于,我们对同一个时代的视觉与听觉艺术有着完全不同的观感?在不同的艺术门类之中,我们其实总是习惯以分门别类的标准来评判。但这对波普而言是不适宜的。我们对艺术家的想象停留在一种神话当中,在前现代我们会想到中世纪或者是文艺复兴的艺术家,在现代主义当中我们可以想到梵高或波洛克的神话,他们有着具有创造力的、半反社会、半孤僻人物性格,他们是一些创造出私密性神话的艺术家,但沃霍尔彻底改变了这种观念。他在转型的过程当中做过大量的、各种各样的实验,其中有一个就是乐队经纪人。在《成为安迪·沃霍尔》这本书当中,布莱克·戈普尼克就提到,“当波普被接受为最新的艺术,沃霍尔就立刻转向了地下电影,然后当地下电影也被接受的时候,沃霍尔又走了,他开始走向流行音乐的推广,然后他做剧情长片,开餐馆,然后卖肖像,做广告,然后做电视节目,他也做过杂志的主创”。沃霍尔在每个领域都在不断改变自己的身份,以及以艺术家的形象来尝试创作一种“大写的艺术”。但甚至有时候这种“大写的艺术”对于他来说只是一种挣钱,是一种生活,但他总是让我们会反思或者说提出一种疑问,那就是到底什么是他的艺术,而什么不是?这也是为什么安迪·沃霍尔始终是一个令人着迷的角色,并且虽然已经60年过去了,但我们认为他永不过时,他与当代生活总是有着一种紧密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