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1)

元·黄公望 《富春山居图》 无用师卷 局部 纸本水墨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2)

达芬奇 《风暴袭骑兵》 纸本木炭 黑垩笔 鹅毛笔 墨水 金墨水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中国馆近期主办的《清代绘画展》是一个十分动人的展览。展出半年以来,因事忙未暇及早参观。许多看过该画展的朋友都相继称许,结果赶着在展览结束的当天,才匆匆前往观赏。这次的《清代绘画展》主要展出康熙至乾隆两朝盛世时期的6O余件展品,包括了当时三种不同类型的艺术家的杰作。一为传统画派,主张从历代传统吸收养份,再以新意诠释,以期别开生面的绘画,如以王时敏为代表的四王画家等;二为以个人独创面貌见称的画家,他们以鲜明的个性和独特的艺术语言,表达对政治和社会的批评和疏离,如八大、石涛等;三为宫廷画家,以其效力于宫廷而拥有的优厚创作资源与环境,运用大尺幅的青绿着色法纪录皇家的生活及事迹,充分展示了宫廷艺术的气派,其代表者如郎世宁、徐扬等。

从《清代绘画展》说起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在安排展品的内容,以及如何引导观众欣赏和了解展品的特色及社会历史背景,从而衬托出其筹展的观念和目的这方面,确有独到及值得称赏之处。这次《清代绘画展》令我有如下两个方面的感触:其一,是对清朝盛世时期的绘画艺术重作一概略的认识,面对历史上艺术名家的原作,以个人的知性与直觉,印证历史上所给予的评价,至于是否公允抑或偏颇,笔者自有不同的感受;其二,如果站在西方的观点立场上去欣赏中国绘画艺术,当能获得一番新的感受。譬如画面结构的张力、气氛的营造、内容的布置、空间的掌握、质感的刻画和肌理的效果等等,都基于一种素描的规律,或者体现了素描艺术中那种空灵感、精致感,以及直接性和即兴性。

       第一个感触并非本文讨论的主题,但既然由《清代绘画展》说起,不妨把其中有关的内容与第二个感触合并起来述说则更为方便。每次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看中国舘的展览,都有很强烈的感受,无论山水、人物、花鸟、草虫的选材,都传达了一个信息:虽然中国绘画并无“素描”这一科,但历代名家的代表作品,都显示出他们具有优异的素描眼光,无论是布局之安排、层次之衬托、色墨浓淡之变幻、虚实布白之变化、线条与皴法之妙用,都与西方素描法则有互通之处。固然两者形式殊异,但当西方艺术步入现代主义之后,多有借鉴东方艺术,撷取线条和墨韵之特色,抑或媒材上的直接借用,遂创造了许多蕴含东方诗情墨趣的佳作。回顾资源丰富的中国绘画,历代不少佳作在构图的创新意念和表现的个性技法方面已具有相当超前的意识,而某些水墨或白描作品,其画面所呈现的效果已然是一幅绝佳的素描。

       因此令我想到,如果从素描观念出发,是否会更容易了解中西艺术间的异同。当然这只是一个比较接近的角度,或一条可行的途径。除此之外,我发觉西方人欣赏中国的传统艺术,除了会关注到画中的风土人情的描绘以及画面的装饰效果之外,同时会被画面营造的气氛和境界这种有力的元素所打动。不过,素描既能统辖一切形式的艺术,那么以其特有的审物描形法则,以及那洞察事物的敏锐性和探索性,来架构一道连接中西艺术的桥梁,应当有其实验的价值。事实上,以笔者的经验而言,当西方的观众面对一幅中国水墨画时,往往会将它作为素描来看待。因为那由浓至淡的色阶的变化,以及线条和皴法的肌理效果与素描的交叉影线法(cross-hachure)亦有相类之处,赵无极的纸本水墨作品可以沟通中西,就是一个很好的注脚。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3)

赵无极 《无题》局部 纸本水墨

   试以素描观念赏析清代绘画艺术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清代绘画展》的陈列顺序,是以主张向传统(尤其是宋、元)探取资源的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吴历、恽寿平开始。进入展馆,举目都是仿黄公望、仿巨然、仿李成、仿关仝、仿赵孟頫、仿王蒙等,连篇累牍,令人喘不过气来。不过“仿”与“摹”终是两回事,西方画家亦有不少仿效前人之佳作。他们多借用前人作品的形貌来演绎自己的观念。四王仿效前人之作,虽亦渗入个人的笔意,但毕竟无甚创新可言,况且多半笔墨呆滞,其最大的缺点乃是缺乏一种引人进入画面空间的吸引力。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四王中王翬的作品算是较为出众者。其中《仿李成雪霁图》轴,意境深邃,寒气逼人,其墨色层次分明,具有素描的整体感和空气感。他的另一幅《康熙南巡图》,陈列了第七卷,布局雄伟,结构奇特,在中国绘画中甚为少见。康熙的皇家南巡队伍穿越崇山峻岭、村野平畴,景观异于传统习见的布局。对于峰峦的描绘,特别强调其相互关联的动势。全幅节奏起伏,气象非凡。除此,恽寿平之《仿宋元山水图册》一辑,虽无独特之创见,但就其画面效果而论,则墨色烟润,疏密有致,空间感甚强;又运笔生动,清灵可爱,虽是仿宋元之作,却微有石涛风骨。从西方欣赏角度来看,确是一幅幅绝好的素描。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4)

清·王翚 《康熙南巡图》 第七卷局部 绢本设色      

 石涛《十六罗汉图》手卷及其它

        展场的中心部分所展出的是主张以个性独创的一批优秀画家的精品,如八大、石涛等都是耳熟能详者。八大山人所作山水图册,每幅尺寸只有18 X 12厘米,为绝妙神品。其逸笔草草,灵气动人,浓淡干湿,信手写来,线条拖曳游走无拘束,一如速写之快意;然神气内敛,有书卷气,有师法自然之野趣。此为中国传统绘画之笔墨精华所在,一般西方观众未必能领略其中奥妙,但其画面所呈现的素描效果,在依稀形貌之间,颇有一种抽象艺术的意趣。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5)

清·八大山人 《山水册页》 纸本水墨

         石涛的《十六罗汉图》卷,是他25岁时花了一年时间画成的精品,我已是第二次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欣赏到。这是一幅近似白描的长卷,只有些许淡墨渲染衬托;线条刚劲柔美,有些细如发丝,在若隐若现之间力透纸背。如果从书法观点来看,那所谓如锥画沙,如折股钗,如屋漏痕等艺术法则都体现无遗;如果从素描的观点来看,那雅淡的墨色,果断而虚松的线条,泛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微光,几近铅笔或木炭的效果。全幅结构以山石肌理层层展开,在段落式的散点透视中有一种向心力。十六罗汉神态各异,脸部表情描写细腻而见内心之思緖;龙、虎、麒麟等动物造型亦奇特而不落窠臼,与罗汉相互呼应,情景动人,真是叹为观止。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6)

清·石涛 《十六罗汉图》局部 纸本水墨

        值得注意的还有叶欣所作《山水图册》一辑,每幅只有 10 X 13厘米大小,山石形状结构突破常规,色雅形奇,有如梦境般的超现实感。其画面效果不但具有素描的空间层次,且有淡薄着色的水彩效果。蒋廷锡之《百花图卷》为没骨花卉,明显地吸收了西方水彩画法,色彩鲜艳,饱含水份,虽然构成观念无特别惊人之处,然亦可可动人,有一种细致柔和的亲切感。以其作品正在中西艺术的界临点,故自有其观赏的价值。樊圻的《太行山》手卷则皴法细腻绵密,在继承宋画的精密雄厚的格局中,更接近西方素描的体积感。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7)

清·樊圻 《太行山》局部 绢本水墨设色

        画展最后以宫廷画家的作品结尾,展出了徐扬的《乾隆南巡图》中的第六卷,大运河至苏州段,展示了宫廷画的非凡气势。其主题中心点在乾隆船队进入苏州阊门之部分,以苏州城内街道之整齐通达,利用横直取向的结构,突显了城建的非凡气势;与城外之小桥曲水、柳岸轻烟作一鲜明对比,一柔一刚,一曲一直,把中国的散点透视和西洋的焦点透视糅合得天衣无缝,而且具有现代素描架构的特色。至于主题部分之乾隆船队泊岸情节,恭迎大典前文武百官云集守候,在整齐肃穆的气氛中,三五俯首交谈;码头之外则万民空巷,争睹龙颜。全卷以苏州河贯穿其间,带动全幅的结构;以城廓街道之交错,屋脊飞檐之层叠,架构出画面的张力。相信西方观众在走近画前细细欣赏其中的风土民情之先,一定被那特殊布局的震撼力所吸引。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8)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9)

  清·徐杨 《乾隆南巡图》 第六卷局部(上下两图) 绢本设色

郎世宁融合中西艺术的贡献

        展览中的另一亮点,乃是郎世宁的一幅《百骏图》白描手稿卷,它是《百骏图》的素描稿。郎氏以西方素描的观察方法,综合了中国画的长卷段落式的结构、疏密聚散的特色,又以中国的白描结合西方的速写法,以柔性的线条取代铅笔或钢笔的硬性线条,勾勒出各种姿态的骏马。那些马匹或立或卧,或浴于河中,或憩于柳荫,具有西方艺术的标准解剖。面对郎世宁的白描马匹,自然想起徐悲鸿的水墨奔马。徐氏亦把西方素描法则带入中国传统绘画艺术,徐氏能捕捉住奔马昂首阔步的英姿,不乏神采飞扬的作品。然而,他这种改良式的作品虽有其历史上的意义,但艺术上的成效或囿于对半折衷之弊,而失于浅表。尝见清代岭南张穆《八骏图》,其对马匹的精神动态之描绘,不仅生动有趣,而马匹之间的互动更富于感情。虽不及郎氏马匹解剖之精准,然神韵过之,更有生命力。固然,郎世宁所绘的马匹虽稍欠丰神,但其严谨的结构,以及精微的描绘,确能捕捉到那荒野牧马之情景,其完成后的《百骏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数年前曾展出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可见作者糅合了线条和光影的功能,在中西艺术的交汇点上立下了首功。在同一个展览里,也欣赏到郎世宁的一帧瓶花作品,名为《祝福》的绢本挂轴,其刻画之精微,光色之雅致,质感之逼真,无人可出其右,较诸近今之摄影写实,不但毫无逊色,且其动人的空间感,与雅致柔和的光效更胜一筹。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10)

清·郎世宁 《百骏图》局部 绢本设色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11)

清·张穆 《八骏图》局部 纸本水墨

 怀素《自序帖》如一幅现代的抽象素描

        为了更好地引用例证,我们可以不必局限于清代的书画家。记得年前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参观《中国皇朝的光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品展》,最令我感动的乃是欣赏到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及怀素《自序帖》狂草真迹。由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展览空间宽敞,两件长卷均得以全幅展开,这是最好的机会去欣赏先贤遗墨的整体气势。当你退后到一定距离时,所看到的就是贯穿全卷的笔气和墨韵。怀素的《自序帖》狂草如无释文,相信没有多少人能读懂,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欣赏其艺术的精妙之处,那柔韧飞舞的线条不就像一卷抽象的绘画吗!其枯润徐疾,粗细浓淡,挥洒得如此天然率性。所谓书画同源,把它当作一幅现代抽象素描来欣赏,置于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的作品中,恐怕无人可望其项背。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不愧为一卷精彩绝伦的水墨素描,其墨色变化之丰富微妙,全赖淡墨层层点染,泛起明媚的春光。其行笔飞扬跌宕,不加修饰,率意而不含糊。其皴擦与点染交叠得轻松自然,颇有木炭和水墨混合的效果。其可贵之处乃是全幅以笔“写”出,绝无滞气,点画间运笔瑟瑟有声,此亦书画同源的另一体现。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12)

唐·怀素 《自序帖》局部 绢本书法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13)

元·黄公望 《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 局部 纸本水墨

        西方绘画与东方绘画系统迥异,但我发觉许多优秀的西方作品也是以笔“写”出,那是一种书写式的绘画性,甚至亦有意到笔不到的感觉,印象派之后的直接绘画法可见此类画面的处理效果。虽然,中西艺术之间写法不同,但总有一个可以贯通的基点,那里或可架构一道交汇的桥梁。如果先将文化、历史的因素抽除,而从纯艺术角度的眼光,以素描观念作抽丝剥茧,或可从绘画的最基本语言里获得相同的感受。这看来是超出文化层次的,但其实一点一画都揭示了不同文化历史的渊源。比如郎世宁所作的《百骏图》,画得光影逼真,精致入微,如身置其境;但赵孟頫的《秋郊饮马图》则风神奕奕,笔下见文采。其所着眼的不是光影空间的假象,而是马匹的轻盈丰姿和欢快的互动,两者立意之异同,可见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演绎方式。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14)

元·赵孟頫 《秋郊饮马图》 绢本设色

 从中西艺术的交汇点探讨两者的异同

        西方五十年代的抽象表现主义和后抽象主义的画家,曾经借鉴东方艺术的笔气墨韵效果,创造了一种符号式的纯艺术的绘画语言。诸如弗朗茨·克莱因(Franz Kline)、马克·托比(Mark Tobey)、阿道夫·戈特利布(Adolph Gottlieb)等的作品,在形貌上都体现了中国画的泼墨效果,较之徐渭所作《雪中芭蕉与梅花》,其神经质的狂野笔势,庶几近之。同时,我留意到托马斯·莫顿(Thomas Merton)的一幅名为《书法》的墨笔素描,虽然是抽象表现主义的画风,但是那跳跃的节奏所产生的移动速度感,实有未来主义的意念,与苏仁山的《燕子》一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苏仁山画的燕子没有太具体的形貌,他运用短而急促的线条,画出了一种疾飞的速度感,闻其声而不尽见其形,是中国传统绘画中难得一见的抽象之作。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15)

弗朗茨·克莱因 《时钟表面的练习》 电话簿页上水粉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16)

马克·托比 《无题》 纸本水墨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17)

明·徐渭 《雪中芭蕉与梅花》局部 纸本水墨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18)

托马斯·默顿 《书法》 纸本墨汁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19)

清·苏仁山 《燕子》局部 纸本水墨

         二十世纪初的野兽主义艺术家,除了强调色彩的纯净度和平面的装饰效果,更撷取东方线描艺术中流动节奏的表现性。当我看到罗聘的《丁敬像》时,不期然想到马蒂斯(Matisse)的作品;马蒂斯作品线条兼具粗犷与韵律,然较之罗聘线条的一波三折的跳跃感,则少了毛笔那种弹性的腕力,又是另一番景象。当代美国重要的写实主义画家阿维格多·阿里卡(Avigdor Arikha),善于运用毛笔宣纸作素描。他的一帧《阳光下的天竺葵》,以秃笔焦墨的黑白对比写出其神韵;对比金农的《梅花图》,则前者依然着重于西方传统的光影关系,后者则以毛笔正偏锋的变化、线条粗细、疏密的相互衬托,在线条稠密的平面里透出空间。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以行为艺术成名的吉姆·戴恩(Jim Dine),却画得一手绝佳的素描。他的水彩和色粉作品《百合花》,水色淋漓,有新表现主义的激情和神秘感。若对照恽寿平的《雪蕉图》,则恽氏运用水墨背景反衬积雪的芭蕉,那种寒意逼人的朦胧效果,堪可匹敌。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20)

清·罗聘 《丁敬像》 纸本水墨设色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21)

马蒂斯 《斜靠着的女人》 布面油彩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22)

阿维格多·阿里卡 《阳光下的天竺葵》 加涂料的纸上焦墨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23)

清·金农 《梅花册页》 纸本水墨

         当代德国重要艺术家格尔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的一幅油彩《雄鹿》,却以素描观念制作,利用炭灰色的调子和满布线条的背景,烘托出一头雄鹿。而雄鹿又被正前方的一棵树干分割为两半,在鹿与树之间做反复扫刷的朦胧肌理。前方的树干似乎退到雄鹿之后,造成视觉的混淆,在疏密、虚实的黑白对比中寻求一种虚幻中的真实感。回过头来对比龚贤的《丛林重山》册页,他的积墨法更接近西方的素描效果。其怪石嶙峋,以横直线的笔法取势,皴法层层积叠,有立方形的体积感,一如木炭素描的调子,空气感和光感跃然于纸上。不妨再看董其昌的《烟江叠嶂图》,其造境清奇,墨色烟润,肌理细密;山石的造型,云气的表现,不但有西方素描的感觉,而且更有一种超前的意识。他虽然热衷于仿古,但许多山水作品都揭示出个人的创见。名家谢稚柳曾批评他的作品“缺乏真景的体验”,我想这或许正是他之所长,因为董氏的作品与常见之山水构造有一定的距离,有不少主观的、幻想式的独特造型,趋向于一种超现实的境界。然而,他那明润整洁的画面,又是那么确切地呈现出来,故董氏作品乃是从真实中见虚幻的感觉。再者,董氏作品一样具有强烈的素描般的张力,记得多年前同样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观赏董其昌绘画展,恍然发现过去对董画并无真正认识;而当时面对如此丰富的董氏真迹,第一个感受就是觉得不少画作都是绝妙的素描精品,纵使其画面形式与西方素描迥异,但那种接近素描观念的眼光和笔墨效果却在董画中展现无遗。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24)

格尔哈德·里希特 《雄鹿》 布面油彩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25)

清·龚贤 《丛林重山》 纸本水墨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26)

明·董其昌 《烟江叠嶂图》局部 绢本水墨

       多年前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看过达芬奇的素描展,达芬奇的素描功力众所周知。但在这素描展中发现他有好几幅作品蕴含着浓厚的东方韵味,其描绘的笔法十分接近中国传统绘画的皴法肌理,无论是结构、布局、气氛等,其神似的程度令人诧异。本文所列举的《风暴袭骑兵》和《山石的结构》都可见达芬奇素描横跨东西艺术观念的另一面。而《山石的结构》一画,与梅清的《山水》作品那种山石的构造,貌似“云头皴”般的动势和肌理,竟有交相仿佛的感觉。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27)

达芬奇 《山石的结构》 据传这是户外写生素描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28)

清·梅清 《山水》 纸本水墨

素描观念主导了一切形式的艺术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当今的抽象艺术、观念艺术似乎已无需从传统的素描训练入手;然而,好的作品都摆脱不了基本的素描法则,那是一种观察物象、表达感情和处理画面效果的方法,是一种审美的概念,并无中西、古今之分。这里所指的“素描”是一种广义的素描观念,并非局限于学院课堂训练的那种模式,那只是在素描领域中的一个细小部分。这里所指的素描观念或素描艺术,是与绘画和雕塑等量齐观的,它已脱离了基础训练的层次以及对绘画和雕塑的附庸关系。我一直都喜爱大地艺术名家克里斯托(Christo)的作品,因为无论是他的环境包裹艺术,或是版画和素描,都充分地呈现了造型艺术的美感。它突破了素描空间和平面绘画的局限,但素描艺术的原则却支撑着他的每一个包裹艺术计划。他的早年杰作《奔走的篱笆》,不但充分地展现了素描艺术的美感;而且可以看出其造型走势和起伏的韵律节奏,与中国的万里长城有神似之处。据说,他曾向中国有关部门申请包裹万里长城,但一直没有结果。他的晚年作品,在纽约中央公园装置的《红门》,笔者曾有幸亲临现场观赏,他的设计草图已是一幅绝佳的素描作品。由此可见,如果我们把握住素描的原则,以素描的观念和眼光去审视、欣赏任何一种形式的艺术,自然可窥其精髓。中西艺术间的差异,并不妨碍人们去欣赏和了解那些作品。素描观念或许能架构起一道桥梁,让两者相异的表象排除,回归到一个艺术构成的基点,而这个基点正是中西艺术可以交汇之处。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29)

克里斯托 《奔走的篱笆》 环境装置(大地艺术)

  以素描观念架构中西艺术间的桥梁——艺海随思录之八(图30)

克里斯托 《纽约中央公园红门装置计划设计图》 黑白及彩色素描 拼贴

本文原载《美术研究》2002年第四期,2022年1月调整更新 

作者:钟耕略

来源:中国艺术研究院油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