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通过探索唐代贵族私人生活特征,还原唐人艺术化生活的面影,最终发现,唐人正是通过生活的艺术化,将此岸现世生活与彼岸宗教生活(或为理想生活与未来生活)相衔接,将狂欢性的现世生活享受与天才的艺术创造相容相偕,构成了唐代乐舞艺术的奇观,显示出强大的充满活力欲望的诗意化生活图景,乐舞艺术、诗歌艺术正是构架这座诗意桥梁的彩虹。

关键词:唐代乐舞;皇室贵族生活;乐伎舞伎;诗酒


      唐代宫廷燕乐可分为两大类:一为皇家宫室在重大宴会典礼上所用燕乐,这类活动严肃隆重,具有较强的社交礼仪色彩;二为日常生活中皇室贵族所用燕乐,这类活动带有较强的个人娱乐化色彩。唐帝国所立十部乐,其主要用于国家性飨宴活动。十部乐,除了原有的汉民族音乐传统外,最为显著的特征是融入了西域各国的音乐,这一点也体现了大唐气象。唐代燕乐中的九部乐,就是以地区为界而划分,从而也构成乐舞各自的区域性风格特征。九部乐沿用隋代的乐制,稍有增删。隋炀帝所定九部乐有清商乐、西凉乐、龟兹乐、天竺乐、康国乐、疏勒乐、安国乐、高丽乐、礼毕乐。唐高祖因循隋制,未作变更。到太宗时,废“礼毕”而增“燕乐”,还是九部乐。后来统一了高昌,于是在贞观十六年宴请百官时,加奏了《高昌乐》。这样,九部乐就成了十部乐。唐代十部乐的建立,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除了燕乐和清商乐,其它八部乐,一部代表一个地域或国家,都是外来音乐,表达着四方归顺之意。具有这样强烈政治色彩的燕乐,大多时候用于国家朝会大典或者宫廷大宴,某些被皇帝恩准的特殊场合也可使用。[1](P148)同时还要区分的一点是,上述十部乐中的八部乐,由于均以地域国家命名,当时放入十部乐中的这些民族的乐舞部分,都具有特定的规范和形式,与当时市井闾巷间流行的诸国乐舞是有区别的。比如在十部乐中的龟兹乐,是被皇家改编礼仪化了的外来乐舞,而且只能用于皇宫大宴的时候表演,那么,民间娱乐活动和贵族宴飨中的龟兹乐,与进入庙堂的龟兹乐是有着区分的,当然可以自由使用。

幡然之得│唐代乐舞诗酒与皇室贵族生活(图1)

      狭义的燕乐,是特指十部乐中所属的燕乐作品;广义的燕乐,是泛指宫廷所有的宴飨乐舞。既然唐朝最高权力者为了强化国家威权,或者显示帝王的威仪,划出了十部乐的使用界限,那么谁要越轨,自然会受到惩罚。史载,太常卿封敖,于唐宣宗中期,“始视事,廷设九部乐,敖宴私第,为御史所劾”,最终遭受处罚。[2]

在中晚唐时期,乐舞在皇室贵族生活中成为须臾不可缺少的一种艺术形式,这一艺术化的生活氛围,大大促进了乐舞艺术的发展。贵族生活中的这种导引作用,也使民间歌舞活动极为活跃,涌现出一大批民间艺术家,民间优秀艺人一旦走红,马上会得到上层达官显贵的注意,并会以重金将其买到自己手中,成为自己的私家艺伎。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唐代皇室贵族生活,具有相当成分的艺术化特征,是指唐代所构成的一种极为普遍的风尚,大凡有酒宴必有歌舞,这当然也是唐代国力强盛,民众生活富庶的体现。与生活密切结合的普遍性的艺术呈现,促成了唐代浓郁的艺术氛围。唐人逢宴必歌,凡聚必舞的现象,必然促使唐代乐舞艺术的蓬勃发展。

唐代诗人的诗作里,也处处可见乐舞酒宴方面的描写:“处处闻管弦,无非送酒声”(刘禹锡《路旁曲》);“男抱琵琶女作舞,主人再拜听神语……纷纷醉舞踏衣裳,把酒路旁劝行客”(王建《赛神曲》);“樽中酒我恒宜满,曲里歌声不厌新”(谢偃《乐府新歌应教》);“齐歌送清觞,起舞乱参差”(李白《九日登山》);在祝酒宴饮之时,琵琶歌舞紧相随。“烦君玉指轻拢捻,慢拨《鸳鸯》送一杯”(李群玉《索曲送酒》);“为将金谷引,添令曲未终”(陈叔达《听邻人琵琶》);白居易曾为“浔阳江头夜送客”,“举酒歌饮无管弦”而深以为憾(《琵琶行》);杜甫在四川闻听官军平定“安史之乱”,欣喜异常,表示“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而那些有身份地位又风流潇洒的文士宦达,还喜欢携妓而饮,“使君虽老颇多思,携觞领妓处处行”(白居易《题灵岩寺》)。以上所引唐诗,正是大唐长安酒宴与乐舞风尚的生动写照。

       诗歌、乐舞、酒三者,非常神奇地融汇在一起,构成唐代社会强烈浓郁的艺术化氛围。在皇室贵族的个人化生活里,处处可见充满着生命张力的诗酒豪兴,见出沉醉的生命意态的飘逸释放。这是在个体相对舒展的环境中对生命流逝的顾念与惋惜,是“抽刀断水谁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时光感受。唐人的狂放洒脱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酒神所呼唤的那种烂醉如泥,当下灿烂欢畅的现世享乐欢情,击碎了理性因未来考量而谨小慎微的窘态,在此,唐人精神获取了一个彻底解放。从他们的诗里,可以看到一个翩翩少年的俊美和狂欢。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李白《少年行》中的意气风发:“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也不难理解中唐《金缕衣》①诗意:“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莫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像孟郊作《登科后》的狂喜之情:“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其诗意所表达的情绪,与李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完全相同。

        即使宗教题材的艺术,也洋溢着世俗的欢乐。我们所见的新疆拜城克孜尔石窟壁画和敦煌壁画,其主体内容是佛传故事,分为宫中生活、降魔称道、说法变化、譬喻故事、涅槃等。第83窟为宫中生活的代表意象,一裸体舞女,拧身撅臀成“三道弯”掖腿跳跃,舞姿极其美妙。另有175窟的以裸体披巾舞女,推胯扭腰跃步作“射燕”而舞。76窟的降魔称道图,有三魔女作诱惑释迦牟尼状,前面的裸体女子正在舞蹈,其造型十分生动,属于这类主题的还见于101窟,一舞女在禅定的菩萨面前手拍腰鼓而舞。[1](P139)所有这些舞蹈形象,也显示了唐代强大的世俗生活气息,一边是释迦牟尼,代表着弃绝现世生活的决绝坚定;一边是最具有诱惑性的肉欲气息。舞女夸张与欢乐似乎淹没了佛祖的淡定与从容。

唐代皇室贵族生活里渗透着旷达的艺术形态,完全颠覆了汉代独尊儒术所形成的过分僵硬的生活信条。乐伎舞伎在唐人的生活里,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我们在唐人所留下来的史籍遗迹和诗词乐舞里,所能见到的有文字可考的情感生活,绝大多数与歌伎舞伎相关,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在唐代,有点文化艺术素养的女性,大多数都在艺伎这样一个群体里。唐代特有的艺术氛围,也为这些艺伎们卓越的艺术才华的展露,创造了良好的展示平台。历史上留下来的许多故事佳话,显示着唐人的另一种生活,也从另一面揭示了乐舞艺术在唐代的盛况。

幡然之得│唐代乐舞诗酒与皇室贵族生活(图2)

       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出游徐州期间,收到张尚书的酒宴邀请。酒至微酣,张尚书对白言,我这儿有一个舞伎,叫来助助兴,如何?白居易当然高兴,随即,一年少女子翩然而至,体貌娴雅,百媚横生。白居易甚为喜欢,随口吟出: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这名舞者叫关盼盼,是张尚书的家伎,但因聪慧貌美,深得张尚书的喜爱。张尚书死后,关盼盼独居旧宅燕子楼,念其旧爱而拒出嫁。关盼盼的事迹在上流社会传布,一位熟知盼盼的员外郎张仲素吟出盼盼燕子楼诗作三首,白居易感慨系之,依其韵和之:“钿带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起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袖,叠在空箱二十年”。张仲素和白居易都会为了这样一个人物,而感慨而动情而歌吟。这就是唐代的士人生活面貌之一角。通过这些林林总总,可以还原一个唐人的生活面貌,还原一个唐代乐舞艺术所得以发展成长的生态。

       唐代设有官伎,官伎所属官府,但若官员调任时,喜欢上某一位乐舞伎,也可破例将其带走,改变其所属的乐籍。这些乐舞伎并没有人身自由可言。杜牧在《张好好》一诗的序中说,“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来乐籍中。后一岁,公移镇宣城,复置好好于宣城乐籍中。”将一个自己喜欢的乐伎随身带上,也不怕时人说三道四。这个故事里不正显示着唐代一种醸之浓郁的社会习尚。另一个故事也颇有意味,唐代地方官员移交工作,除了本职工作而外,也有将乐伎舞伎移交给后任官员的。唐尚书李曜离任歙州时,给吴圆交代,有个陪酒的女子叫媚川,聪慧可爱,过去自己一直萦挂在怀,但是已经纳有一个叫韶光的乐伎,现在要调走了,就给继任者吴圆交任。临行前,与吴圆一起喝酒,怀难以割舍之情,赋诗曰:“今日临行尽交割,分明收取媚川珠”。新任吴圆对曰:“韶光今已输先手,领得蠙珠掌内看。”[3]两位官员,以诗歌来作为交接丽人之媒介,唐人生活的趣味、行止与艺术的铆接,可历历再现。

幡然之得│唐代乐舞诗酒与皇室贵族生活(图3)

      《全唐诗》中,还收录了罗虬的《比红儿诗》:“金粟妆成扼臂环,舞腰轻薄瑞云间。红儿生在开元末,羞杀新丰谢阿蛮。”写赞美红儿的这个罗虬,却也是杀死红儿的罪魁。红儿姓杜,雕阳人,青春貌美,技艺超众,惹得官员之间相争。罗虬在鄜州做官,一次宴会上遇到红儿,听到红儿优美的歌声,非常喜欢,便送彩礼给红儿,要纳红儿为妾。红儿此时已经成为另一位地方官员傅戎的人,此人恰好不在,另一位地方官李孝恭出面阻拦罗虬,罗虬醋意大发,当下拔刀杀了杜红儿。事后,又非常痛惜红儿的才貌,写了上百首诗歌赞美她。以今人眼光看,这种赞美里充满着让人不舒服的血腥味。但是这个极端的例子里,美酒、诗歌、乐舞,外加残忍与悲惨,却这样不和谐地塑成一个时代的侧面雕像。当然,乐伎舞伎生活中,也有动人的爱情故事。唐朝官员薛宜僚与乐伎段东美相恋相爱,算是一例。“薛宜僚,会昌中为左庶子,充新罗册赠使,从青州泛海。船频遭恶风雨,泊邮传一年。节使乌汉真尤加待遇。乐籍有段东美者,薛颇属情,连帅置于驿中。是春,薛发日祖筵,呜咽流涕,东美亦然。薛至外国,未行册礼,旋染疾,语判官苗甲曰:‘东美何故频见梦中乎?’数日而卒……薛榇回青州,东美至驿,素服哀号,抚棺一恸而卒。”[4]这样两个有情人,一见而魂魄相系,一个死前频频梦至情人,一个见到心爱者恸哭而亡,也真是让人感动。

幡然之得│唐代乐舞诗酒与皇室贵族生活(图4)

       个体生活里的乐舞艺术,与士子文人的情感生活密切相关,并且成为一种美谈。当今天我们审视唐代乐舞艺术,将唐人中上层社会生活作为考量依据时,尽管还原他们的生活状貌已经非常困难,但还可以从历史隙缝里,窥视到他们的昔日生活。特别是,从他们流传下来的诗词掌故和故事里,可以见出,在他们的感觉世界里,哪些是可以作为美谈而炫耀于人的?哪些是作为耻辱而羞于启口言及他人的?以此可对唐人的时尚做出大体不差的判断。

 

       唐政府为了区分乐舞的不同功用,便设置了专门的“教坊”机构。教坊是宫廷中专门管理娱乐性乐舞的机构,开始归太常寺管辖,到唐玄宗时代,教坊得到极大扩充,不仅宫中蓬莱宫侧设置内教坊,长安城光宅坊设右教坊,仁政坊设左教坊,也在明义坊南北两面再设左右教坊。[5](P113)教坊的设置原是用作管理俗乐歌舞活动,教导传习音乐歌舞的技艺,但是伴随着教坊的进一步扩充和发展,它开始突破原来的格局规模,本来是太常寺下的一个分支机构,竟在扩充发展中成为一个独立的机构,由朝廷派遣中宫的太监直接管理领导。由此可以看出,带有娱乐性的唐教坊,在其发展中,愈来愈为朝廷所倚重,最终获得唐玄宗首肯,不仅独立为与太常寺并驾齐驱的乐舞机构,甚至其功能和实际作用,还要大于太常寺。这一迹象表明,唐政府并不拘泥因循原有的乐舞旧格局,而适应于膨胀起来的娱乐化要求。并为这一趋势在机构设置上开始松绑。这就是说,太常寺所管辖的乐舞是礼仪祭祀类的雅乐,而教坊所管辖的更多是娱乐性的俗乐,两者之间有了明确的界限分工。这一划分,使教坊乐舞从原有的宫廷礼乐中解放出来,在乐舞的内容和表现形式上,具有了较大的自由表现空间,其服务对象也发生了大变化,由皇室成员扩展到贵族官僚文人士族,由盛大的国家礼仪祭祀活动扩展为贵族显达的日常生活之中。

幡然之得│唐代乐舞诗酒与皇室贵族生活(图5)

       宫廷燕乐明晰的雅、俗划分,促使娱乐业快速繁盛,也使歌伎舞伎中的佼佼者脱颖而出,有的甚至平步青云,由于乐舞技艺出色,而幸运地被选到皇帝身边,做了“内人”“才人”;也有乐舞伎与某位痴情的官员相爱,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同时,也有许多故事,书写了乐伎舞伎悲惨的命运,有的乐伎舞伎连最基本的人身自由也没有。以今人的视角,来回望她们的生活,也会为他们醉生梦死、亮丽五彩的另一面暗影而黯然神伤。但幸运者也大有人在。

有一个叫娇陈的乐伎,曾为士子奔走,受到睦州长官的赞许。娇陈开玩笑说,谁能为我的新房置办锦帐三十重,那我就委身与他,侍奉他一辈子。这本是说着玩的,谁能置办三十重锦帐,那需要多大财力?要那么多锦帐,无非是奢侈的排场,实际又有何用?没想到第二天,有车如数载来锦帐与娇陈面前,娇陈大惊,并且非常赞赏此人的奇特和豪义,而竟然如约进了人家的门,做了人家的小妾。送锦帐者就是睦州刺史柳齐物。[5](P133)最有意思的是,娇陈乐伎的故事,竟然传到皇帝元宗耳中,皇帝竟也热辣辣地凑上去,要召娇陈入宫。事到如今,娇陈再也不敢玩笑了,泣泪而下,说自己又老又病,怕是不能伺候皇上。皇上也知趣,知道她心里挂念柳齐物,于是准许她回家。而娇陈对柳齐物的钟情,又被世人传为佳话,作为楷模。我们来解析这个一曲三折的故事,这个故事所传达的唐代乐伎奇特境遇,这个境遇里呈现出那样奇异的社会状貌和时代风尚。乐伎舞伎在社会身份上,尽管是奴婢,处在底层,但是却与社会的最高层有着这样一种关联,其关联的纽带则是才佳貌美下的乐舞艺术。在这样的艺术化氛围下,乐舞伎的个人境遇透出了浪漫的人生霞光,生命中的意外触碰,却爆发出耀眼的光彩,令人目眩神迷。这大约只有唐代才能产生这样有趣怪诞的生活故事,只有唐人才有这样的浪漫,才有将浪漫与现实生活融合,达观洒脱得如清风明月一般。

幡然之得│唐代乐舞诗酒与皇室贵族生活(图6)

       南宋洪迈曾在《容斋随笔》里摄取了一个镜头:“唐开成二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诏将禊于洛滨,前一日启留守裴令公。公明日召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宾客萧籍、李仍叔、刘禹锡,中书舍人郑居中等十五人,合宴于舟中,自晨及暮,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裴公首赋一章,四坐继和,乐天为十二韵以献,见于集中。今人赋上巳,鲜有用其事者”。[6]三月三日为上已节,俗称踏春,有人将此称为中国的情人节。杜甫有“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唐代这些文人雅士朝廷大员们是如何游乐的,上述记载生动地描述了这一点。显达们乘舟出游,舟前有人嬉水玩耍,舟后有人偎红倚翠,左边的人挥毫赋诗,右侧的人豪兴饮酒。他们饮酒作乐,赋诗言志,与乐舞伎嬉戏,尽情挥洒自己的生命意绪,这就是唐人的生活。洪迈是南宋人,对唐人这样的生活充满赞赏和向往,带点遗憾地说,今人也有以上巳节赋诗者,然而很少有人能依唐人那样的生活模态而行。故洪迈心生艳羡,说他们“望之若仙,观者如堵”。

唐人对乐舞艺术有着极好的修养与极高的鉴赏力,他们留下了多少描写乐舞情态的脍炙人口的诗句,仅取柘枝舞的描写,就能窥见一斑。上述白居易:“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刘禹锡吟道:“体轻似无骨,观者皆耸神。”还有佳句:“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衫雨点花。”薛能有丽句:“急破催摇曳,罗衫半脱肩。”

        我们这样勾勒唐代皇室贵族的生活面貌,力图还原唐代乐舞所生成的环境背景和时代氛围。上述种种故事,不胜枚举,唐代官员,上自卿相下至小吏,个个似乎都是怜香惜玉之徒,女子中才貌俱佳、乐舞超群之人,很快就在达官显贵的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个个以能观之赏之而为荣。这样的氛围,也成为唐代上层蓄养家伎的动力,特别是文人雅士,更是趋之若鹜。他们常常以家伎的貌美聪慧,乐舞技艺超群作为炫耀的资本,这也是他们感到极为自豪和长脸的事。夜宴的场所大多设置于皇室贵族的私家府第,是带有私人性质的生活空间,但同时也是极为重要的非正规礼仪性的社交活动,体现着自身的职位尊严、个人魅力与品格修养,夜宴上的饭食菜肴倒成了其次,至今我们见到了酒宴中大量的有关乐舞伎故事的记载,却极少见到对宴会菜肴的生动鲜活的笔墨,事实上,伴宴的乐舞节目上升为整个活动的中心,精彩的乐伎舞伎表演,成为吸引宾客眼球和兴趣的关键。所以,家伎实际上成为了贵族生活圈中不可或缺的亮点,而不仅仅是陪侍点缀。从本该是陪侍点缀到僭越为活动的中心,足以看出唐代贵族生活艺术化的程度。

        蓄养家伎,需要丰厚的财力,要付出极大的时间成本,用于教习乐伎舞伎的艺术技艺和礼节礼仪、诗文修养,乐舞伎的培养成本极高,也致人因此而倾家荡产。《全唐诗》中收有韩滉的诗作《听乐怅然自述》:“万事伤心对管弦,一身含泪向春烟。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白居易也有诗句表现:“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培养乐伎舞伎是唐人时尚,当然在这一时尚之下,自会衍生出各种喜怒哀乐的故事。但是从人们热衷于蓄养家伎,可见唐代生活的一个侧面。由于蓄养家伎成风,家伎作为礼物相赠也极为普遍,甚至沿习为一种风气。刘禹锡是中唐时一位朝廷大员,官大诗名也大,李司空倾慕刘的大名,于是邀请他到宅邸,厚设饮宴相待。酒至半酣,李司空命妙伎献歌以送之,大约这位乐伎太出色了,深深打动了刘禹锡,于是他即席赋诗:“鬕鬌梳头官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7]诗写得多妙呀,说你李司空见惯了这样美妙而才艺出众的女子,这些对你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浑闲事”了,但是这样美妙的女子让我刘禹锡(时任苏州刺史)却是爱得柔肠寸断呀。瞧瞧,对人家的“宝物”,表现出如此喜欢,这不委婉地暗藏索要的意思在其中么?李司空也不是愚钝之人,哪能悟不出同僚的心思,于是,便慷慨地将这位乐伎赠给了刘禹锡。

杜牧也有与刘禹锡同样的行止,据说杜牧在洛阳为御史时,当时洛阳有一罢官在家的李司徒,家中蓄养大群乐伎舞伎,也常常邀请洛中名士宴饮豪聚,但因杜牧是权柄在握的现任大员,不敢贸然邀约,杜牧却主动差人告之愿与之相会之意。李司徒只好邀约。杜牧本在家一人独酌,闻听邀约即赴会,“时会中已饮酒,妓女百余人,皆绝艺殊色。牧独坐南行,瞪目注视,引满三卮,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牧凝睇良久曰:‘名不虚得,宜以见惠。’李俯而笑,诸妓亦皆回首破颜。”[8]现任长官向已革除官职的人索要绝艺殊色的乐舞名伎,把人家乐舞伎的名字孰谙在心,李司徒哪能拒绝得了?随之,“牧又自饮三爵,朗吟而起曰:‘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粉面一时回’。意气闲逸,旁若无人。牧又自以年渐迟暮,常追赋感旧诗曰:‘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情。十年一觉扬州萝,赢得青楼薄幸名’”。亦是风流蕴藉亦是才气横贯,当下的色欲与艺术化的表达融为一体,这是欲望的艺术化升华还是借艺术而达至欲望?实在难分清浊。这就是唐代乐舞艺术成长的有效土壤,促使其发达繁荣的各种因素里,这种风习却无疑是其发酵的根由。

幡然之得│唐代乐舞诗酒与皇室贵族生活(图7)

乐舞的普及与社会的普遍喜爱,与唐最高统治者的推动也不无关联,史载《胡旋舞》流行到天宝年间,成为一个风尚,白居易在《胡旋女》诗中写道:“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圜转,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瞧瞧唐代的宫廷,人人学转圈学胡旋,跳的最好的就是杨贵妃和安禄山,安禄山当年能得到玄宗的喜爱,也许和这个能力有一定关联。据说安禄山中年之后变得肥胖,但跳起胡旋舞来,还是“疾如风焉”。作为帝王,唐玄宗李隆基不仅是一个精通音律的音乐家,而且还是一个舞者,他能够对杨玉环“三千宠爱于一身”,全因了杨玉环精湛的舞艺和音乐素养。关于《霓裳羽衣舞》的各种演绎和论说,当然离不开唐玄宗和杨贵妃两位主角,从唐人到今人,千余年不绝于耳,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唐玄宗对乐舞的深度迷恋。唐高宗李治,也是通晓音律的一位皇帝,《教坊记》中所记载《春莺啭》的创作来历,就是他给乐工白明达的命题作曲。说是一日清晨,他听见春莺鸣唱,声音清脆悦耳,婉转不绝,于是兴致盎然,命乐工白明达创作此曲。张祜诗曰:“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袁禾认为,此舞可能通常是在后宫花园内表演,这样,欣赏者就可以在一种自然的鸟语花香的环境中,更好地接受舞蹈所表现的春意之美。[1](P127)以我们今天的理解来看,这就相当于当代许多实景剧目的演出。白居易作长诗《霓裳羽衣舞》,来抒发自己当年对这支乐舞身心感受,对自己观之而沉迷良久的这支宫廷乐舞赞誉有加。以乐舞名字而看,所谓的霓裳,就是像彩霞一般的舞衣,薄如蝉翼,透明可鉴。白居易诗中说,“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间俗衣服。”穿的不是人间的俗衣服,那是什么样的衣服?也从一个侧面表达了《霓裳羽衣舞》中舞者舞衣的别出心裁,宛若仙人。羽衣,倒不是穿着像羽毛做成的衣服,在唐代大量典籍里可以看到,羽衣是指羽化而成仙,指的是舞者飘然若仙的飘飞之态。白乐天赞曰:“我爱霓裳君合知,发于歌咏形于诗。君不见我歌云:‘惊破霓裳羽衣曲’,又不见我诗云:‘曲爱霓裳未拍时’。乐舞所达至这种动人魂魄牵人神思的强大功能,在唐代典籍里随处可见。其乐舞艺术形象,在唐代墓葬壁画和各类雕塑中,其栩栩如生之态,历历可见。特别是敦煌的飞天系列,构成极具魅力的仙界形象,这些,尽管具有佛教思想的影响,但与唐代以《霓裳羽衣舞》为代表的乐舞所传达的意境,也有紧密的关联。实际上,唐代乐舞艺术在释放生命的原欲之时,将此刻生命欲望的绽放与天国的仙境奇妙融合,它没有如欧洲中世纪那样,以压抑此生的肉身所感,而欲求彼岸的得救,而是将彼岸的圣景与此岸的沉浸奇妙结合,在此岸的沉浸里,展示彼岸的魅力幻境,他们之间的桥梁,就是乐舞艺术。

 注  释:①《金缕衣》是中唐时一首流行歌词。据说唐元和时,镇海节度使李锜酷爱此词,常命侍妾杜秋娘在酒宴上演唱(见杜牧《杜秋娘诗》及自注)。歌词作者已不可考。有的唐诗选本绎题为杜秋娘作或李锜作,是不确的。

幡然之得│唐代乐舞诗酒与皇室贵族生活(图1)

原载于《交响》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