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宫博物院新近推出的特展“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中,展览有别于故宫博物院大量专题展的策展思路,通过汲取中国传统文化中“书房”,这一深具民族文化特色的空间中的文化精神与意象,结合古今艺术家近似母题的跨时代“唱和”,让传统与当代艺术彼此激活的策展思路,为观众呈现了一次精彩又不失巧思的特展。

“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以展墙上一幅图文光影结合的星象图作为起点,将壁星与鲁壁的概念并列呈现。壁星又称壁宿,是北方七宿中的第七宿,由两颗星组成,又称东壁,向来被古人看作天上的藏书之府,壁星的星象图就出现在第一展厅“委怀琴书”的入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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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入口处星象图

何为鲁壁?鲁壁出自《〈尚书〉序》记:“至鲁共王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居,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皆科斗文字。”如果说,壁星指天上的图书馆,那么孔子旧宅的鲁壁,则意指“人间的书房”。

将壁星与鲁壁两个概念并置,是将形而上的书房与儒家书房两种意象的结合,并将意象具象化为距离星象图不远处展览特意复原的五经萃室。展览现场为此特辟一片空间,复原了乾隆帝在昭仁殿后建造的真正的五经萃室,这是一间用来收藏《易》《书》《诗》《礼》《春秋》儒家正典“五经”,由乾隆亲题匾的皇家书房,“书房的意与象”由此更清晰地指向着“古代正统知识分子书房的意与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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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还原“五经萃室”现场

从壁星、鲁壁到五经萃室,即是将天上的“图书馆”和儒家书房的意象与皇家书房,连接成了一条从天至地的“书房”意象线索。

第一章“委怀琴书”,由“五经萃室”的正统书房的意象展开,最终落实在笔、墨、纸、砚、琴、棋等文房四宝与文人赏器等书房必备之物上。一间堪称古代艺术世界“最高规格”书房所可能企及的物质性呈现在观众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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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道德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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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仿唐李廷珪古墨歌墨及墨盒,乾隆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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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壶冰琴,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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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红漆笔匣

藏品的选取,亦分为“象征担当”与“实用担当”。前者的选择,包括反映中国人“天圆地方”宇宙观,良渚文化的素面玉琮;表达君子安贫乐道高洁品德,文徵明在八十四岁所书《行书陋室铭轴》;乾隆九年所制的“沟通”天、地、人的铜镀金三辰仪等等。后者则包括古代士人书房中常备的文房墨宝与修身养性之物——宋绍兴二年制仲尼式玉壶冰琴,以及作为书房内外起居装点必不可少的花盆、杯盏等文房雅器,如钧窑玫瑰紫釉葵花式花盆、哥窑灰青釉八方贯耳穿带瓶等,而笔洗、炕桌、砚、笔、笔架乃至旅行文具箱自然不可或缺。也让“委怀琴书”拥有了一个更简明通俗的表述,它或许可以是“古代文房四宝珍品展”,以文房赏器,串联起发生在书房这个精神生活空间中,文人与雅器的互动小史。

在展览复原和呈现书房意象的过程中,展览现场精心布置的光线起到了营造特定氛围的作用。墙与台面铺陈宣纸,吸收光线、低反光的宣纸带来特殊的文人气质,另一方面,令人恍惚回到烛火时代的幽微光线,成功烘托出了一间书房静谧甚至是私密的精神氛围。只是在观展亮度的合理要求,保护古代展品的光线要求,和营造氛围的策展视角三者之间,是否真的存在一个可以全部周全的平衡点?

如果说,展览在第一篇章以文人器物为载体,开宗明义,表达道与器物间的符号系统关联。那么第二章“正谊明道”则以书、画为重点展示,进行了围绕“书房”意象的第二种变奏演绎:天、地、人三重概念在古代儒家知识分子精神空间中发生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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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

“正谊明道”的题目出自乾隆所书,原悬漱芳斋的正谊明道匾。引自西汉董仲舒:“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正谊明道”,即于天地俯仰之间,求索某种不计功利的至善,指向着中国古代儒家知识分子的终极情怀。

针对这种终极情怀,展览抽取出“修身养性”“家国情怀”“仰观宇宙”三个在儒学中体现人与天、地关系的三个核心概念。展出藏品包括礼器虢叔旅钟;引《论语·为政第二》中“《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的崇祯帝所书《行书思无邪轴》;文天祥抒发忧国忧民之思的《行书上宏斋帖卷》;劝诫君子内外兼修以达正道,沈度所作《楷书敬斋箴册页》。堪称展览“重头戏”,《窠石平远图》、《潇湘奇观图卷》与《搜尽奇峰图卷》几幅传世名作坐镇展览第二篇章,在“卧游”中感知天地精神,体会中国古代文人“仰观宇宙”的特殊宇宙观,成为全场观众“艺术朝圣”和关注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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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书思无邪轴》,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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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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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虢叔旅钟,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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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窠石平远图》

第三单元“结契霜雪”,从器物、书画中走出,将文人情怀与书房意象寄托在乾隆建造的“香雪”书房意象,并进一步引申至松竹梅的托物言志传统中。“香雪”是乾隆帝在养性殿仿苏州邓尉山香雪海建造的一座颇具私人趣味的书房山。和展览第一章借用乾隆“五经萃室”书房意象类似,展览第三篇章,同样从一间“复原”的皇家书房“香雪”开始。

在入口处,展方利用新媒体投影和交互技术,让观众在仿制“俨如雪山也”的“宣石”打造的曲径通幽中拐入展厅,投影渲染出“仰观香雪海,坐觉太虚宽”的哲思与诗意氛围,试图带给观众沉浸式观展体验,同时,也不无兼顾互联网思维,为观众设置打卡点的传播视角考量。这种从“藏品中心”到“观众中心”的策展理念挪移,在本次展览中也表现为某种非线性的观展路线,注重氛围的灯光与展陈设计,加强观众的沉浸体验感,当然也要求着观众更加自主地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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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

乾隆帝将他的文人情结,将松竹梅“三友”引入“香雪”书房山,让“香雪”拥有了区别于明清书房山的独特性。在“宣石”和“梅花飞雪”的意象之外,“香雪”书房山中的松竹梅元素,被进一步引入展览的第三篇章。

当观众走入假山石后,首先先看到的便是一对兼具展示与分割空间功能的紫檀嵌玻璃松竹梅插屏。而更多具有“三友”元素的藏品接连出现在展览中,如釉色三色松竹梅图笔筒、青釉耳杯、刻诗带皮青玉松竹梅笔筒、乾隆款碧玉松竹梅树桩形双孔花插等等,以一批围绕松竹梅寓意的藏品,它们既是文人精神追求和美学气质的象征,亦展现出传统文人阶层特有的雅致情趣与生活方式。

“交流”这一动词实质上是第三展厅“结契霜雪”的核心。一方面,这种交流存在于精神层面,在书房中,古代知识分子以精神活动沟通“天、地、人”,另一方面,与志同道合者的唱和雅集,以文、画为载体,成为长久在文人士大夫阶层流传的佳话。因此,在“香雪”与“松竹梅”之外,“雅集”成为第三展厅的另一条呈现线索。展品选取了包括被后世称为“兰亭八柱”的《行书临柳公权兰亭诗卷》,明人《西园雅集图卷》,明拓本《兰亭序册》,晚明沈时的《兰亭修禊图卷》等馆藏。展览现场特地采用了流线型白色展柜,与兰亭集序“曲水流觞”的意象和意趣发生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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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行书兰亭序跋赞卷》,展览现场

实际上,另一种有趣的“古今唱和”,贯穿在整场“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展览中,古代艺术与当代艺术创作并置在展览现场,发生一场越过时间的“对话”。

“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中有六位当代艺术家,白明、刘丹、唐明修、徐冰、徐累、张永和参展,故宫博物院邀请他们为展览进行了历时一年且带有“限定性”的创作。

人们可以看到,徐冰的《天书:文字的尊严》出现在“委怀琴书”的入口处,如何与整个展览所提供的“知识”语境产生激烈碰撞,在互文中激发出新的语意,尤其能够与了解“天书”系列意涵的观众产生连接。在“结契霜雪”的出口处,徐冰的“地书”系列《地书:兰亭集序》作为正常展览的收尾出现,由天书开头,由地书结尾,系展览结构上的“照见天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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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天书:文字的尊严》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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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地书:兰亭集序》,展览现场

同样是在“委怀琴书”展厅,清人《乾隆帝是一是二图贴落》与徐累《世界的重屏》面对面陈列,十分有趣而准确地,二者被乾隆九年“沟通”天、地、人的铜镀金三辰仪在空间上隔离开来——一个“画中画”,是对两种治世哲思寄于空间结构中的政治观念表达,而另一个画中画,则是基于一个尺幅更大“世界”的概念生成,世界文明汇集在当代艺术家创造的异度时空中。这是两种时空观的对望与交谈,在古代世界与当代世界的对话中,形成了一个更加复杂跨越时空的“重屏”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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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是一是二图》展览现场

白明创作的《墟相·卷轴》由瓷土与书籍的混合物烧制而成,对于火的不同控制,让堆叠垒砌的卷轴,每一个都呈现出不同的质感与色泽,与不远处五经萃室的古代经卷呼应,中国特有的烧瓷技术在此成为了连接传统与当代的不绝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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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明,《墟相·卷轴》,展览现场

古代书房象征的传统文化如何介入当代的文化生活,当代艺术家如何处理和回应与古代艺术家面对的近似主题,如何将传统因素延续至当代场景,在当代语境中探寻传统因素新的生存与生发空间,成为了本次展览中一条含蓄却激烈的主线。

纵观展览,“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是一次故宫博物院新鲜又不失严肃的探索,它本身也象征着一种新的姿态,对传统保持一种更开放的态度。展览试图在梳理、呈现中国艺术遗产,展示中国人特有文化精神,将中国的千年文脉编织进入当下文化场景相互激活。

展厅中的真迹珍品如此丰富,其间不同展区交织着当代艺术家的作品,如何引领观众的注意力进入今人与古人的对话无疑是一个考验。再加上非线性的多维度的展览路线对观众造成的挑战,大概率不是信息量不够“丰富”,反而是太过丰富。这或许是故宫博物院作为馆藏“大户”特有的烦恼。

文|孟希

图|艺讯网